宛邑易主已過去十餘日，少帥程雲磊將宛邑大小事務接手得十分順利，仿佛什麽也沒發生一般，一片祥和安寧。如此這“和平演變”倒是十分成功。

秋府由程軍近衛軍接管，程雲磊亦是暫住在秋府，將辦公地點設在秋府偏廳。每日見他眉頭深鎖，行色匆匆，雖事務繁多，但是定會抽出時間探望秋水瑤的傷勢。秋水瑤對他十分客氣，卻也常常避而不見。

秋水瑤傷勢漸漸好轉，一日傍晚，璃珠扶著她在府內散步，行至回廊，聽見程雲磊與副官楊如山在偏廳交談。

“少帥，秋振安發妻的葬禮已然安排妥帖，只是這事我們代勞怕是不太合乎禮數。”

“秋氏在宛邑樹大根深，此事在宛邑震動不小，政界商界對程軍頗有微詞，如此也算是安撫了。”程雲磊忽然放下手中公文，道，“況且，她手腕上的傷還未痊愈，時日再拖更為不妥。”

“屬下一直有一事不明，這秋氏在宛邑勢力龐大，又有吳軍做靠山，怎麽會輕易為我們取代？”

“六郡合圍，不攻自破，倒是免了一場塗炭。”程雲磊森然冷笑，“不過也多虧了宛邑那幾個望族，如今江南方定，我們若想長治久安，日後怕是不可怠慢。”

“大帥一向鐵血手段，只怕到時……”

“小姐。”屋外響起幾名丫鬟的聲音。

程雲磊開門，見秋水瑤轉身欲走的側影，未施脂粉的面色稍顯羸弱，一襲素白襖裙迎風而動，平添幾分淒清姿色。她回身，眉目低垂欠了欠身，道了聲少帥。

他望著她，關切道：“怎麽出來了？”

她並沒有看向他，只低聲道：“母親何時出殯？”

程雲磊道：“明日。”

秋水瑤微微點頭，便轉身告辭。

她終究是沒有參加文氏的葬禮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整整三天，不只是有傷在身，更是害怕與程雲磊同時列席，見那些宛邑舊人。

如是秋水瑤一直與程雲磊保持這樣的客氣疏離，程雲磊卻依舊每日探望。

月餘後的一日，程雲磊如往常一般站在秋水瑤窗前的院子裏。

瓔珞出門掃灑，見程雲磊福了一福，道：“見過程少帥。”

程雲磊點頭，道：“你家小姐還未起？”

瓔珞回道：“小姐昨夜睡得少，大概是想多睡一會。”

“她……一直如此嗎？”

瓔珞苦笑，道：“小姐憂思多夢，也是難免的事，不用勞煩少帥掛懷。”

“既然如此，我便不多打擾了。好好照顧你家小姐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在下程雲磊，雲海的雲，磊落的磊。請教小姐芳名？”

沈穩好聽的男聲，猶如記憶中的初見。

秋水瑤知道自己又在做夢了。

仿佛又回到那個溢滿月光的夜裏，他英氣俊朗，她一身狼狽。

夢中的情節飛速變化，那些美好的記憶轉瞬即逝，讓她無論如何也沒能抓住。

似乎回到了現實，染血的庭院中，她看見程雲磊舉著一管漆色的□□，黑洞洞的槍口抵著文氏的頭顱。

“雲磊……雲磊……不要……娘！”

她驀然驚醒，從床上坐起，被擁入一個溫暖熟悉的懷抱。她神思仿佛還在夢中游走，眼淚撲簌簌流了對方滿肩。

“小瑤，小瑤，我在。”他擁著她，溫柔撫著她的背，就像安慰一只受傷的小獸。

她猶豫著，雙手緩緩攬住他的腰。他僅穿了一件輕薄的中衣，這樣的接觸讓他身體如觸電般僵了僵，之後更緊的抱住了她。

月光入戶，照著相擁的兩人，若此時歲月靜好，該是多麽美好的景致。

“你怎麽來了？”秋水瑤緩緩離開他的懷抱，低著頭問道。

“我聽瓔珞說，你夜裏常睡不好。所以來看看你。”程雲磊目光有些窘迫，竟也低下頭，語氣低沈，“你不要誤會。”

許是因著那些旖旎的回憶，因著他又出現在她最需要的時刻，因著那聲“我在”，今夜的她，似乎開始嘗試擺脫心中的桎梏，直面現實中的一切。

秋水瑤看著程雲磊，突然覺得十分有趣。人前威風凜凜的少帥此時怎麽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？不由得臉上笑意浮現。

“你笑什麽？”程雲磊見她四十幾日來終於有了笑容，自然十分欣喜，言語雖像是質問，卻也漾著笑意。

“笑你怎生這樣傻氣。”秋水瑤嘆了一口氣，又道，“明日是母親七七，我想去她墳前上柱香。”

“好，我陪你一起。”程雲磊握住秋水瑤的手，卻發現她的手如此冰冷，心中頓生憐意，“伯母過世雖然並非我意，但總歸是怪我的。小瑤……”

“我娘本就是十分剛烈的性子，而且……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。”秋水瑤別過頭，掩藏著心中起伏的情緒。

程雲磊見她如此說，心下稍慰。便催她躺下，正欲起身出門。

“程少……雲磊。”秋水瑤伸手拉住他的袖子，目光脈脈，似有淚光閃爍。

她肯再喚他一聲“雲磊”，就像是對他莫大的寬恕。他泛起溫柔的神色，重新坐回床邊，輕柔的摸著她的頭發：“怎麽了？”

他眼中溢滿月色，一如初見時的模樣，竟是這樣的不真實。

“沒……沒事。早點休息。”

他俯下身，輕吻她的額頭，目光中皆是寵溺：“你總是這樣，讓我手足無措。”

程雲磊替她掖了掖被角，想起在國外讀書時西洋人道晚安的句子，便向秋水瑤道了聲晚安，這才離開。

秋水瑤望著窗外的月色，笑容轉為憂郁，緩緩閉上了眼睛。

翌日，程雲磊一襲素色長衫來到秋水瑤房間門口，正瞧見璃珠為秋水瑤梳妝。

他悄聲走近，接過璃珠手中的牛角玉檀梳，為秋水瑤挽起長發。璃珠識相的退下了。房間中便只剩下程秋二人，到像極了一對尋常夫婦。丈夫為新婚妻子挽好發髻，只是二人皆著素衣，怎麽也無法聯想到新婚之喜。

雲髻已成，秋水瑤握住他的手，道：“怎麽這樣早？”

他將一只素白花簪別入她的發髻，微笑道：“急著來見你，路遠，我們這就走吧。”他又左右瞧了瞧她的發髻，沒有什麽不妥的地方。

秋水瑤笑道：“什麽時候學會了這些討好女人的法子？”

“自然是為了討好你。”程雲磊拉起她，認真看著她的眼睛道：“若是我們天天都能如此該有多好。”

聽出他的弦外之音，秋水瑤臉上不禁一紅，連忙岔開話題：“其實……政務那樣忙，你也不必非要來陪我的。”

他笑道：“偷一天閑不礙事。”

程雲磊見秋水瑤臉色緋紅似霞，一身素白旗袍，更顯腰肢不盈一握，心潮漾動起來，便想要低頭吻她，忽聽得門口楊如山一聲：“報告！”

程雲磊恢覆慣有的冷峭模樣，正聲說道：“進來。”

“少帥，車子已經備好，就停在大門外，隨時可以出發。”

“好，現在就走。”

文氏屍骨葬於宛邑西郊秋氏祖墳，宛江上游，風景美則美矣，只是過於荒涼。兩人祭拜過後已過晌午，程雲磊見秋水瑤立於墳前依然不想離開的樣子，便遠遠站在一邊靜靜等候。

“少帥，時候不早，趕回去怕是也要四個鐘頭。”楊如山小聲提醒。

程雲磊卻只望向秋水瑤，低聲道：“不急，也難得她願意出門。”

楊如山便不言語，他深知這位少帥的性子，誰要是惹到他可沒有好果子吃。不料秋水瑤似聽見了這一番對話，走過來，道：“我們回去吧。”

前幾天剛剛下過雨，一路上坑坑窪窪，車子顛簸，秋水瑤心情本就不爽，這時更感到陣陣不適。

“雲磊，我有些不舒服。”

“莫不是暈車了？不然睡一覺吧，醒了就到了。”

程雲磊說著攬過她的肩，讓她靠在自己身上。又吩咐楊如山：“車子慢些，少點顛簸。”

秋水瑤閉上眼，昏昏沈沈的，也不知過了多久，車子終於開回了城裏。不適感已經到了極限，她忙叫一聲停車，便跑下去，扶在墻邊吐了起來。

程雲磊扶起她，遞過手帕，道：“我們散步回去罷。”

兩人並肩走在街上。傍晚的街道本應是一番熱鬧的樣子，卻因月前的戰事冷冷清清，只有寥寥幾家大商鋪開門營業，秋水瑤胃中不適，沒有多少心情關註這些。

走著走著，程雲磊突然笑了。秋水瑤瞪了他一眼，嗔道：“笑什麽？”

“沒什麽，沒什麽。”他眼中依然是不止的笑意，深深望著秋水瑤。

“快講！”秋水瑤頓足，神色微慍。

“不說！走啦！”程雲磊推著她往前走，“快看，前面有好吃的！”

秋水瑤轉過身盯著他，佯作生氣的樣子，正色道：“肯定不是什麽好事，快說，不說我就永遠不理你！”

程雲磊笑意更深：“確實不是什麽好事，大小姐，我們走吧。”

秋水瑤轉身便走。程雲磊忙拉住她的手，道：“好好好，我說就是了。”

果然，秋水瑤回身，十分期待的望向他。

“其實，我方才是在想，若是你懷孕了，該有多遭罪。”

分明是輕薄的話，他卻一副憐惜的樣子，癡癡的望著她。她臉頰飛紅，有些羞惱，嗔怪一聲道：“沒正經！”甩開他的手跑進了街邊的店鋪。

進了店子，秋水瑤先是一楞，看清店中青衫男子的時候更是錯愕，一時間呆立在了門口。

程雲磊即刻跟上，從後面抱住秋水瑤，笑著說道：“還想跑。我就說前面有好吃的，我記得你最愛吃這家的桂……”似乎覺察到了什麽，他臉上的笑意退去，連忙放開了秋水瑤。

“少棠。”秋水瑤一聲打破了尷尬，青衫男子擡頭，溫潤如水的眼神中似有了蒼涼和悲傷，俊朗的臉上卻泛起一絲笑容。看見門口皆是素服的兩人，尹少棠心中百感交集，卻依舊謙和行禮。

“程少帥，秋小姐。好久不見。”

“尹先生別來無恙。”程雲磊也客氣的行禮。

“出門倉促，未準備什麽。聽聞秋小姐喜愛桂藕糕，便將這最後一盒贈予小姐吧。”尹少棠遞過一盒桂藕糕，秋水瑤正欲伸手接過，尹少棠卻突然放手，精致的糕盒摔在地上，裂了，糕點撒了一地。

“尹少棠！你什麽意思？”程雲磊板起臉，冷峭的神情不怒自威。

秋水瑤拉著程雲磊的衣角，用眼神祈求他，道：“是我沒拿好，怨不得先生。明天一早來買就是了。”

程雲磊的眼神望向她柔和了下來，便道：“好吧，明早讓楊副官來。”

二人這樣親密的動作都看在尹少棠眼裏，他不動聲色，言語依舊客氣：“既然無事，在下便告辭了。”說罷，拂袖而去。

“小瑤，你明知他是故意的。”

秋水瑤握著他的手，無奈搖頭，嘆了一口氣。

程雲磊用力握了握秋水瑤的手，微笑道：“好好，都聽你的。我們回家。”

秋水瑤亦微笑，但不知怎的，心中的漪漣圈圈漾動，久久不能平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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